中国人对死者灵魂至为重视,除了要有方相氏这样的武士开路驱邪,保 卫其安息,歌舞招引其归墓外,还创造了一个“魅头”,演化出一种名之曰 “乐丧魅头”的丧葬歌舞。
有的古书把“魁头”解释为方相的别名,但有不少古书对魅头的解释 为不同于方相的东西,《太平御览》五五二引《风俗通》说:“俗说亡人魂气 浮扬,故作魅头以仔之,言头体魅然盛大也”。这里所指的魅头,显然不是 负戈执矛、黄金四目的方相氏,它是包存死者魂魄的有形载体。《酉阳杂俎》 有一段关于“魅头乐舞”的记载,也可以看出与方相氏非一物:“世人死者 有作会乐,名为乐丧魁头所以存亡者之魂气也。一名苏衣被,苏其如也;一 曰狂阻;一曰触矿。四目曰方相,两目曰’微(前集十三《尸穿》)“伽r 与“魅”同音,费秉勋先生认为是一物,看来是有道理的。说文释“嵌、醉
舞貌”。《诗经•宾之初筵》有“乱我筵豆,屡舞傲徵”的诗句,郑玄注说: “徵彳欺,舞不能自正也”。可见这是戴着熊头面具的送丧人,表示负载魂魄, 作一些醉拳般的舞态。
丧葬仪俗中,运用方相、魅头武舞的喜尚,至北宋仍盛行,朝廷虽下令 禁止,却仍风行。王栋《燕翼贻谋录》卷三说:“太平兴国六年(981),又 禁送葬不得用乐,庶人不得用方相睡头,今犯此禁者,所在皆是也。”禁令 只禁庶人,显然士大夫是允许用的,而庶人亦不守禁令“所在皆是”,其他 贵室之盛,可想而知。
宋明儒家礼教的禁锢,汉族地区的丧葬歌舞,武持除边远地区或以僧 道法事保留外,多数都没有了,但少数民族地区,却一直盛行不衰,自古 而至今。
崇尚白虎图腾,考为巴渝后裔的土家族,至今保持着“绕棺”、“跳丧”, 把歌舞与武技交汇一起的古老葬俗。《隋书•地理志》载,土家族先民“蛮 左”,葬俗是“无衰服,不复魂。始死,置尸馆舍,邻里少年,各持弓箭,绕 尸而歌,以箭扣弓为节,其歌词,说平生乐事,以至终卒,大抵亦犹今之挽 歌,歌数十阙。”《蛮书》卷十引《夔府图经》云:“夷事道,蛮事鬼。初丧, 蕈鼓以道哀,其歌必号,其众必跳,此白虎之勇也”。又谓:“巴氏祭其祖, 击鼓为祭,白虎之后也”从这些记叙可以看出“绕棺”、“跳丧”的丧仪的古 老,而其以箭扣弓为节的形象,实可为楚国善射者陈音所讲的《弹歌》的 遗韵。《土家族风俗志》的编著者杨昌鑫先生考证“绕棺”与“跳丧”:“乃 古代巴人的一种军事葬仪,从丧葬仪典的折光反射出土家族天性劲勇的民 族性。”
《土家族风俗志》中对现存的“绕棺”、“跳丧”作了详细的叙述,不只 可以看出歌、舞、武术这些东方人体文化中的姐妹技艺在风俗仪式中共生同 育,互相滋润的现实,而且从其动作名称和人体活动的方式中,亦可看出笔 者归纳的东方人体文化特征的诸多方面。故转叙如下。
“绕棺”,又名“打绕棺”、或名“穿花”,广泛地流传于湘鄂西及川东部 分土家族地区。灵柩停在灵堂正中,右角点“长明灯” 一盏;巫师念完法咒,
绕棺开始,由“引导灯”领头,一般由五至七人,至少三人,一定是奇数。 绕棺所跑的动作,从名称上就可以看出是武技的演练、“古代军战和原始渔 猎生活”的遗存。这些动作有:“怀弓抱月”、“猛虎下山”、“黄龙缠腰”、“鹭 螭伸腰”、“鸥鹰展翅”、“鲤鱼板滩”、“美人梳头”、“天女散花”、“美人晾衣”、 “巧女踢鸡”、“刘海戏蟾”、“犀牛望月”、“懒龙翻身”、“苦竹盘根”、“黄狗 钻档”、“露子穿林”等,象形取意是东方人体文化共通的本体特征中最典型 的、负载文化内涵最广袤丰厚的特点之一,而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,这些以 含胸下沉,出胯、多颤为动律特点的完全舞蹈化了的动作,许多名称在今天 的武术套路名称中也是经常出现的,如“黄龙翻身”、“鸥鹰展翅”、“怀弓抱 月”、“犀牛望月”等等。即是一些像神佛想像中的物象,象形取意的动作, 也在武术中常见,如“观音坐莲”、“挖心见佛”、“参禅打坐”等。当然,由 渔猎征战进入农耕时代,“绕棺”动作中亦有反映,如“栽秧”、“两手种油 麻”、“牛擦痒”、“水牛抵角”等就是模仿农耕劳动或在农耕中观察到的生活 的提炼。
这种丧葬风俗,承袭了古代“绕尸而歌”的传说,如果灵堂宽敞,操办 丧事和看热闹的人都可以应节起舞,跟着歌唱和绕棺而舞,粗犷豪放,既是 对亡灵的礼赞,又是生者扩襟陶情、健身自娱的一种运动。化悲痛为力量, 在这里不是虚词,从那鼓、锣、擦、铉等打击乐的强烈伴奏中,确实让人们 更感受的是生命和力量,而不是死亡和悲戚。
“跳丧”,有两种类型:一种是鄂西长阳、五峰、巴东等县流行的“打丧 鼓”,又称“跳仗鼓”;一类是湘西凤凰、沪溪地区流行的“打虞”、又称“跳 牌”、“跳流落”。
“跳仗鼓”和“绕棺” 一样是带有武技特色的丧葬歌舞。土家山寨,一 旦有丧事,四山五岭的乡亲,不伦亲疏,甚至往日情敌,近日冤家,闻讯都 要遵照“红喜要报,白喜要赶”的俗规,携酒提豚,凑钱聚米,主动赶到死 者家中,俗谓“人死众家丧,一打丧鼓二帮忙”,为死者“跳丧”。棺木前左 侧,安放一面直径二尺三四,高二尺的大牛皮鼓,名曰“跳丧鼓”,由擅长 跳丧鼓的年高者掌鼓,众人向死者致哀后,灵堂外的三眼铳通通一番鸣响,
大鼓擂起,跳丧开始,人们脚踏鼓点,边跳边唱,“脚、 头、手、肩、腰、臀一齐扭动,跳着变化多姿的舞步, 唱着音韵古老粗犷、富有浓郁山乡生活气息的曲调。从 入夜要跳至鸡鸣清晨,起丧安葬上山时辰,可谓通宵达 旦”。®
跳丧有严格的程序,一般为七项程式:一曰待师, 等待师付临场指导,是一种礼仪性的表示,并不一定真 要有老师来;二曰跳丧;三曰摇丧;四曰践丧;五曰穿 丧;六曰退丧;七曰器丧。器丧,只在汉区临界的地区 才有,可能是受汉人吊孝哭祭的影响。
跳丧与绕棺一样,有许多象形动作,如绕臂穿肘的 “凤凰展翅”;相对击掌的“幺姑子筛警筛”;翅首遥视 的“犀牛望月”。跳者感情的变化,随着舞姿的象形寓 意,起伏迭宕、有兴有狂,忽悲忽伤。更多的人体技能 的发挥和舒张;时而扭肩擦背,如水牛蹭痒;时而嘴唇 触地衔物,如春燕衔泥;时而下蹲踮脚打旋,真像虎腾 蟒旋……当跳至践葬、穿葬时,群情激烈,不时发出狂 呼吼嚎,双脚踢跳,离地飞跃,犹如无数奇禽猛兽附体, 在激人心弦的鼓点下,实在热烈、壮观、动人。®
在“跳丧”风俗中,土家族人民保持了东方人体文 化中的神秘内涵,笔者把人体文化称作人类一切文明 的先声和母体,实在是有感于一切艺术——作为艺术 之母的舞蹈如此,即是绘画等造型艺术,亦是肇端于人 体文化。“众所周知,世界上最古老的绘画和雕刻全都 是以动物为题材。旧石器时代的人仰卧在他们所栖身 的洞穴里,借着洞中昏暗的光线,绘制着他们为生存而 捕杀的野牛、鹿、野猪这些生动、有力的野兽形象,并 且给这些形象涂上色彩。人类的这种艺术本能看起来
确实是迫不及待的。人们告诉我们说,这些绘画是为了 产生巫术般的力量才绘制的;人们以为它们会给人力 量,来战胜他们所追捕的野兽”。®比尼恩这位英国学者 在研究东方的绘画和雕塑时,确实看到了东方人与西 方人在造型艺术上显示的不同的精神,他看到了中国 人对动物世界的认识和感受比西方人深刻得多的特色, 因此在他的书中说了上面那番话后,敏锐地指出了 “中 国人似乎把他们早期与动物世界的友善关系从最遥远 的上古一直带到了文明时代。……它们代表着他与宇 宙中更远、更深、更外在的神秘事物之间的一个中间世 界”。®
比尼恩没有东方人体文化学的观念,但是以他对 东方艺术的深入的研究,使他感受到了中国人通过这 个“中间世界”与永恒的宇宙联系的独特的民族性格。 东方人体文化中许多象形取意,师法自然、师法造化的 武术套路、舞蹈、导引术法,都是为了更高地提高自身 生命的价值的目的。在生死门栏上,土家族人民跳丧时 的这些不自觉地如痴如醉的拟兽舞姿,正是为了这个 神秘的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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